很少有像《鹤唳华亭》这样的古言小说读后让人有一种洗练身心之感,以宫廷权谋、爱恨仇怨为主线的小说,最终却没有落入讲述宫廷斗争小说的窠巢,而是提供了一种打破旧有叙事方式的思考。书中的人物及时代皆为虚构,风俗、服饰、艺术从北宋,典章、制度、礼仪从明初,少年丧母丧妹的太子萧定权,父子亲情疏离,因舅舅边关掌兵,为皇帝所忌,经历两次凶险争储,虽涉险过关但却陷入另一个棋局。小说文笔清丽,用典考究,文字平静而有张力,平淡的叙事下暗流涌动。
岂可复闻
书名“鹤唳华亭”出自西晋文学家陆机的典故,《世说新语》载,陆平原河桥败,为卢志所谗,被诛。临刑叹曰:“欲闻华亭鹤唳,可复得乎?”平原是陆机的字,陆机被谗言杀害前仰天长叹“故乡华亭的鹤鸣,我还能听到吗”,慨叹仕途险恶、人生无常。但这本书并非像陆机的喟叹般,讲的不是一个悔入宦海的故事,而是一个理想主义者试图留下一个与父辈不一样的故事,以成全自己心中的“道”,两者之间的关联,大概是悲剧中都有些许浪漫的底色,有遗憾又似有所得。读罢全书再看到书名,我脑海中浮现的是一个空谷静谧、鹤鸣悠远的意象,比之陆机故事,书中讲述缺少些荡气回肠。它展现的政治过于理想,它展现的爱情过于晦涩,它展现的“道”过于纯粹,而主角又是一个失意的太子,稍不留意就陷入情绪的过度渲染。
小说读来没有酣畅淋漓、没有扣人心弦,甚至有些磕磕绊绊,不时要去前文寻找伏笔,似是一个迷宫,在寻找出口,又要回忆来路。不过作者细腻的笔触,总能让人平静下来欣赏缓缓展开的故事图景,看到一个又一个角色的毁灭之路,去叹息无妄的命运,最后甚至颇有“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”的寥落之像。但又没有那么悲苦,故事平静地走向那个终点,不及错愕惋惜,宏愿已经描绘。如夜登高楼看到月明千里的景象,是孤寂,也有希冀。
时至不行
这个故事里出场的人物总隐约让人觉得历史上确有其故事,对他们有一种莫名熟悉感,太子萧定权不就是汉武帝的太子刘据,武德侯顾思林不就是卫青,先皇后不就是卫子夫。同时却也有一种陌生感,这种陌生感是传统历史叙事方式带给我的,因为太多的历史教导后人“天与弗取,反受其咎,时至不行,反受其殃”,但萧定权做了反向选择,这种选择是殉道式的,而非穷途末路式的,他可以作为,但却觉得自己不能,这样的选择历史上太少,且不为人所称道,所以我为萧定权可惜,他骨子里不过是个读书人,难以在庙堂之上立足。
萧定权清醒认识到战乱兴替对于亿万生民是残酷的,“兴,百姓苦,亡,百姓苦”,萧定权之仁是一种悲悯情怀,虽然历史记载可能不如他所愿,窃钩成贼,他会落一个优柔寡断、瞻前畏后的恶名,但以鲜血灌溉出的权势也是胜利者的无间地狱,权势的甘美不到被反噬的那一刻人会一直沉溺其中。正如书中那样,皇帝娶顾氏女后,在顾家帮助下登上帝位,太子生母即是顾氏,虽然顾氏早薨,但太子表兄和舅父均在外领兵,皇帝忌惮太子,也是忌惮外戚,如若太子即位,其亦面临顾家兵权掣肘,父亲的难题他亦要面对。他的选择既为父亲解题,也为生民避祸,只是苦了那些跟随他的人,还有那些触及他心中柔软的家人、爱人、挚友。
歧路当哭
书中关于爱情的着墨不算多,而且有些晦涩,陪伴萧定权走完人生的那个女子的形象无处不在,但又面容模糊,甚至她既是顾阿宝又是陆文昔。陆文昔的父亲在太子审定李柏舟案中被牵连处死,萧定权于她算是有仇隙,但爱难以被怨恨掩埋,全书直到最后才回顾了,陆文昔初见萧定权的场面,心动是真的有重量,也真的有声音。虽然她曾以阿宝婢女、顾才人的身份陪伴着他,见过他的眼泪和天真,但她的心动远早于她的心知,因为他们是一样的人。对于萧定权的评价,也是她的评价最为准确:“他是个清洁、正直、刚强的人,一个小怯而有大勇的人”。萧定权有一手好字,朝中称之为“金错刀”,据传金错刀是李煜创造的书法。萧定权未将金错刀传教给谁,只是为生路计,教给了顾阿宝,因为她懂他的风度、他的坚守、他的理想。
李煜题字(待考)
《江行初雪图》局部
在宗正寺无望漫长的等待中,萧定权向文昔讲起他逝去的太子妃和世子,讲起舅舅和表哥每年都记得他的生日而父亲从不为自己过生日,对大哥得到父亲疼爱的嫉妒。坦陈自己的内心,甚至不让她回答自己究竟是谁,怕得知真相后自己成为孤家寡人。这个相濡以沫的夜晚,算是书中最打动人的吧,才会有文昔心里所想“原本就想错了,所以才一直为明日打算。直到此时此刻才明白,只要今晚是天道净土,谁还会怕明朝水火滔天”。
青史成灰
书中对于败亡的描写有一种冷峻的美感,全书最具哲学意味的一个片段是,赵王萧定楷获罪后,命杖八十,流放岭南,定权奉旨在控鹤卫监刑,定楷请求定权将刑台安排在室外,兄弟二人的临终之对。定楷说“我的同道盈箧塞路,前赴后继,你却何其孤单”,叹息定权这样行事,是得不到这江山的。定权回应“我只是不放心江山落到你这样的人手中”。定楷说道“这是我的无间,也是你的”。“自我得之,自我失之,亦复何恨”,定楷将失败表现的泰然自若,从容迎接败亡,不失君子之风,是他的坚持。同一棵树上的花随风而落,有的落在茵席,有的落入沟渠,命运无常,成败可能毫无道理,但应有投子认负的风度。
在长州,表兄劝萧定权起兵时坦陈“顾氏一族,非不慕繁荣清平,我顾氏帐下,谁人无妻子父母。抛家舍业于此北疆绝域,饮冰凿雪损臂折肢断头洒血所为何来?难道不是为见殿下有朝一日澄清宇内,使天下太平,文化昌荣,使老有养,幼有恃,父母慈子女孝,君王检臣子恭,使我朝教化风行万里,使我朝余泽惠及百代?”这番说辞未打动萧定权,虽然从来没有人能够拒绝,有朝一日有望成真的那些夙愿、那些梦,以及心中的那个理想国。但我仍感怀于,他拒绝起兵劝说后的一声叹息“我不相信,青史尽数成灰”。